此文为纪念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46周年而作。谨以此文献给赴唐山抗震救灾的河北省人民医院的全体医疗队员们。
空中救护(之一)
公元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53.8秒,河北省唐山市发生了里氏7.8级大地震。举世震惊,惨烈至极!震感强烈波及京津及千里之外的省会石家庄。
时值盛夏,我所在的河北省医院亦感到床摇灯晃,片刻功夫我穿衣下床,抓起床上毛巾被迅速从二楼针灸科诊室,(当时在针灸科实习,因宿舍没有电扇,热得受不了,科里有一吊扇,晚上就在科里休息睡觉),瞬时沿楼梯一步三跳的窜出门诊大楼跑到了院子里。不一会儿,家属院儿的工作人员也都赶来了,开始有顺序地撤离病房里的卧床病人,轻病人能走的早已先期跑出了医院大楼。当时医院刚刚在新院址开院还不到一年,五层大楼只住了二三百个病人,等到天亮基本上都转移出大楼了,安排到安全地带。
在天亮前后,医护人员和病人仨一群俩一伙围拢在一起,相互询问打听着地震震中到底在哪里。大伙都揪着心,眼里盯着院长书记们。在这种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心理的煎熬下一直等到上午十点。消息来了!河北唐山丰南一带发生了7.8级强烈地震!震中是唐山。
得到消息后院长迅速召开有各科室主任参加的紧急会议。会议在院办会议室召开,记得当时是科主任不是科主任的都跑来听院长传达省里的紧急指示,主任们在会议室里面听,我们年轻人在会议室门外听,大家都心情沉重,鸦雀无声。只记得院长说了句“唐山地震了,楼板下面还压着我们几十万阶级兄弟,我们得赶紧去救人啊!”话没说完就哽咽地说不下去了。最后说到,散会后各科回去组织精干力量,准备一下药品、医疗器械,下午三点到省招待处集合,四点钟坐公共汽车奔赴唐山抗震救灾。我们科主任散会后刚回到科里,我也跟着主任进了门,没等主任说话,我先开口了:我去吧,主任。我第一个报名!我们针灸推拿科当时十名工作人员,年初去支援华北油田工作走了一个,其余拉家带口都有事情脱不开身。主任见我第一个报名去唐山非常感动,接着另一个家里没什么事儿的大夫也报了名。我们科去两个大夫,名单12点前报到院里后很快就得到了批准。随即我回宿舍拿了件衣服和一个挎包,在食堂吃了午饭。当时不知怎么想的,饭后跟食堂大师傅要了一个白萝卜咸菜,用报纸包了一下,塞进了挎包里。那时单身,没什么准备东西,一个挎包解决了问题。准备差不多了,下午两点在医院院内广场集合,这时我又跑回科里顺手从诊断治疗床上扯了一条白中单也塞到了挎包里。挎包塞满了,跑回院里,院长正在整队点名。我们这一批赴唐山抗震救灾医疗队一共二十名队员(我们走后又组织了第二批,他们去了丰南),整队点名完毕后,大家登上卡车。车内中午医院行政后勤部门已把所需药品、消毒用品,面包、饼干等路上吃的食品装在了卡车上。车启动后,我们队员与前来送行的医院内的工作人员挥手告别,卡车拉着我们直奔省招待处而去。在省招待处,我们见到了各大医院的赴唐山救灾医疗队。我们将卡车上的药品、食品等物资转移到了开赴唐山的石家庄长途汽车总站安排来的老式秃头的红白相间的公共汽车上,每个医院的队员安排上一辆车。这时,我们才见到我们医院的医疗队长——一位党委副书记和一位后勤科长(职务是副队长)。他们二人乘坐医院里唯一的一辆北京吉普车而和我们一道前往。下午四点整,根据省卫生厅领导的指令,各医疗队正式出发,火速奔赴千里之外的地震重灾区唐山,展开医疗救援。
空中救护(之二)
浩浩荡荡的医疗队赴唐山地震重灾区救援车队在地震当天下午四点准时出发了。一出市区就拉开了距离,我们医疗队员所乘坐的公共汽车和医疗队长乘坐的吉普车,两车保持着安全距离,按照原计划一路向东准备经衡水、献县、沧州、静海、天津、宁河、古冶然后抵达唐山。那个年代车旧路况差,每小时三四十公里的速度,原本计划29号上午能赶到唐山,但还没有走到辛集天就黑了。这时候车也出了点故障,趁着司机师傅修车的功夫,我们在车上吃了点儿面包饼干,有人到附近路边商店找了一壶开水(司机给车加水的大铁壶),分到几个搪瓷杯子里,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点开水。一小时后车修好了,我们接着赶路。前半夜大家还有点儿精神,一过献县进入后半夜了就都困了。车上两个司机换着开车,大家在各自座位上似睡非睡地摇摆着,其实根本无法睡着。这时,我从我们科室拿来的那个中单派上用场了——我把中单从挎包里拽出来,铺在了车上两排坐位中间的过道上,头上枕着我拿的那件长袖衣服,叠了叠做小枕头,伸直双腿躺下了。大家一看我想到了办法能睡觉,羡慕极了,说到:计留啊计留,你真聪明,能想到这个办法睡觉真不错。我回答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不然就睡不成觉,这比我两年前当民工时中午找个破纸片儿铺地下休息强多了。说着闹着我迷迷糊糊在汽车发动机的轰鸣伴奏下慢慢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之后天已大亮,这才知道车已过天津正在向北行驶。大家基本上是一夜无眠,坐着摇晃着怎么能睡觉呢?我让他们羡慕了半夜。这时,有年龄大点儿的女同事说话了:计留,你坐会儿吧,我躺会儿,腰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我立马让开了我这“福地”,让她们年龄大点儿的同事替换着躺着休息会儿,每人两三个小时,女同事几乎轮换着休息了一遍,对我也很是感激。
29号上午八点左右,车到天津北边的宁河走不了了,一问是宁河大桥被地震震垮塌了,无法通行。经多方面联系得知:天津以北所有通往唐山的铁路、公路桥梁全部被震断,垮塌了!情况变得严重了!一方面,唐山丰南地震后几十万人被压在楼板下,等着各路各方面救援人员赶过去急救;另一方面,沿途所有路桥垮塌中断,大批救援人员、机械、物资被阻在路上,急得不得了!后经多方打听沟通得知,去唐山唯一的一条救命通道就是绕道北京东的遵化、玉田、丰润,从北边进入唐山。没办法的办法,绕吧。
为了赶路,早饭又是饼干面包白开水,中午赶到廊坊,吃了一顿儿汤汤水水带菜叶的家常便饭。饭后司机换着休息,车加满了又油,又备了一桶约50升汽油放车上,然后就奔遵化、玉田、丰润而去,天刚黑下来就到了唐山市北郊。一进市区行走就更加困难了,往市区进的是救援人员、救援车辆、救援机械等等,往市外走的是受轻伤的灾民和载有重伤员的各种交通工具——汽车、拖拉机、马车、排子车等等,拥挤不堪,混乱成一锅粥。大批解放军无法坐车进城,只好下车肩扛铁锹十字镐徒步向市内指定地点开进。
我们一起来的吉普车和我们一直在一起,前后跟着。队长来时接到省卫生厅长的指令是到唐山煤矿医学院去,在那里设医疗点救治伤员。当时天已经黑了,无任何灯光照明,整个唐山市震平了,无任何参照物,无任何人指路,有的只是整个城市一片惨象。这种情况下我们能到达指定的地点吗?
空中救护(之三)
7月29号天黑后,我们救援医疗队进入了唐山市区,目的地是唐山煤矿医学院。可煤矿医学院在哪里却没有人知道,逃难出城的和救援进城的人员、车辆混杂在一起,各干各的事情,各向各的目标奔去。刚经历了大地震的唐山出现了一个特别奇特的现象,那就是整个唐山静得出奇、静得可怕!没有哭声,没有喊叫声,是什么原因呢?几天后才知道,当时人们还都没有从凌晨的大地震中反应过来,处于吓傻了的状态。我们全体成员也随着这种沉闷的氛围变得鸦雀无声,默默无语。
在前面的吉普车司机问了一个受轻伤的当地人,他给指了大概方向,距离我们现在的位置还有几公里,并不是太远。可按现在这种拥挤混乱的状况,走到那里得半夜了。没办法,磨蹭着走吧。拥挤的路上除了汽车灯光照明,还有多处一小堆一小堆的火光,这火光也给黢黑的夜增加了一点儿亮光,火因不明。
摸索中我们又走了几个小时,30号的凌晨两点终于到达了我们的指定地点——唐山煤矿医学院。由于周围全是震塌了的废墟,加上天黑无灯,也分不清楚哪里是大院,哪里是道路。废墟上靠着一块唐山煤矿医学院的木牌,加上又有人告知,总算到达了目的地。自7月28号下午四点离开石家庄至30号凌晨两点到达目的地,我们在车上整整颠簸了35个小时。后半夜了,头天的晚饭还没吃,大家都心情沉重,无法吃下去。找了一块儿稍大一点的空地停好了公共汽车,队长从吉普车下来来到我们车上,简单地做了战前动员和情况介绍后大家就开始分头工作了。
一听说省城石家庄的医疗队来了,劫后余生的伤员们纷纷涌向了我们的医疗点儿。我们本着先重后轻的原则对他们开始了救治——轻的局部伤口消毒处理,再给点儿消炎药、止痛药临时处理;重点儿的骨折的多数打上夹板,没有夹板了就用木棍木板就地取材,对症治疗,为后续治疗做准备。除了找上门的我们治疗外,我们几个年轻力壮的男队员还得到附近巡视,帮忙把不能动的重伤员抬到我们医疗点儿来——一是那里有高年资的大夫,二是有汽车上的大灯灯光照亮(发动机发动着发电),这样方便治疗包扎夹板固定。抬伤员时不时的被脚下的物体绊倒,蹲下一摸不是摸到了人头就是摸到了人腿,黑灯瞎火的什么也分不清楚。配合我们抬重伤员的当地年轻人告诉我们,那都是地震遇难者的遗体。我们靠着另一边走,那边基本上都是活人,也就说遇难者遗体被扒出来后放在一边,还活着的就放在另一边等待救援。经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也着实恐惧,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毕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灾难,在死人堆里穿来穿去。等抬了几次就不怎么害怕恐惧了,害怕也不行啊!那时常说“时间就是生命”,那么多伤员等待救治,我们要抢时间救病人。这样想着做着,我们再遇到碍事儿的遗体就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一边不碍事儿的地方,方便其他人员通行。
真正吓人的是还活着的人。你把他当作遗体轻轻移动时他会突然坐起来,甚至大喊一声:忒疼啊!慢点儿!这一嗓子喊出能吓得你灵魂出窍!这种情况多半是伤者从废墟里被人救出来后就放在了路边,有的是疼昏过去了,有的是太困睡着了。这死活分不清,你一动他就醒了,你说吓人不吓人!吓人也得抬!
坐车三十多个小时,下车没喘口气,也没有吃东西,又连续抬人救伤员忙了近三个小时,这时天快亮了,夏天天亮得早。大家实在是困得不行了,有点儿撑不住了,跟队长说了一下,问能不能换着班儿稍微休息一下。队长同意了,倒班儿干!这样,女同事们在车上座位上休息打盹,男的各找地方歇息。我非常清楚,休息不好就干不好下一班工作(三个小时一换班儿)。我想好了一个地方,跟司机师傅说了一声,就带着我的挎包和“宝贝”中单爬到了车顶行李架上——宽敞的行李架木板做底,四周是几十公分高的铁管围栏,掉不下来,宽宽绰绰的能睡下一个成年人。在这里睡一觉绝对安稳安全,更不用担心人们把你当做遗体抬走。就这样,我舒舒服服地伸直双腿,盖上床单,很快进入了梦乡(这种睡姿,又蒙着白床单,在下面睡真没准会让人当做遗体挪动,惊吓别人也吓着自己)。一觉睡到早八点,三个小时安安静静,该换班了我下来了,当队员们得知我在车顶行李架上安稳地睡了几个小时后更加羡慕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说计留啊计留,你真行!后来,几位司机师傅也换着班儿在这个福地上睡会儿解乏。
“佛卧福地”!
空中救护(之四)
稍事休息后的我有了点儿精神,换班以后就这样周而复始的包扎、寻找、搬运,抢救伤员的工作重任紧张地运行着。忙碌了一个白天,热、累、饿、渴困扰着我们,这还不是主要的,更主要的是我们所带来的药品和消毒用品将快要用完了。我们来时谁也没有估计到震灾会这么严重惨烈,带的药品是远远不够的。天黑前,我们连挎包里每个人的自备药品也都彻彻底底地发了出去。药品用完了,彻底用完了!但伤员还在不断地向我们这个医疗点拥来,怎么办?十万火急!这时的队长和大家商量后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他和院后勤科长乘吉普车去二十公里外的空军唐山机场去,一是看看有没有空运过来的药品、消毒用品,二是与二十八号地震当天就设在机场的抗震救灾省指挥部联系一下,看看指挥部对我们有什么指令。(指挥部总指挥是省委书记刘子厚、省军区司令员马辉)当时,队长和另一个大夫各带着一个小型半导体收音机,知道了总指挥部在机场和其他有关抗震救灾的重要新闻消息。
队长和后勤科长走后,我们也没闲着干等着指令,全体医疗队员就自觉地加入到去废墟中和当地人找废墟、楼板下面还被压着没有救出来的伤员工作中去了。
这不能说是工作,也不能说是活儿,那是什么呢?我十九岁干的这件事,四十五年过去了,至今我六十五岁却还历历在目、刻骨铭心、终生难忘!那一声声惨叫、一阵阵由强到弱的哭喊,什么叫揪心痛苦,什么是欲哭无泪,什么是爱莫能助,我在那时体会得尤为深刻!永世难忘!
我们二十个人的医疗小队分成若干个巡查小组,仨俩人为一组,每一个小组一个手电筒,每个人手里一根硬木棍——手电筒是为了照亮,硬木棍则是为了敲击震塌后的楼板,听听楼板下有没有还活着的人,有活着的人就会有声音传上来。在当地人的引领下我们各小组开始了行动。因为地震刚刚过去两天,还在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段儿内,如废墟下面还有活着的人这个时间段儿还有力气呼喊求救。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走走停停,有时蹲下来仔细听听废墟下面有没有呼救的声音。这一听可不得了,还真能听到声音:“忒疼啊”“有人吗上面,救命啊”“来人啊!我在这儿……”各种求救的声音不断由楼板下面传上来,凄惨的、绝望的呼喊声不断在耳边响起!遇到这种紧急情况,我们就喊人过来帮忙挖掘,多数是用双手挖刨,一是没有工具,只有少量的几把铁锹,二是用镐怕再伤着下面的人。这样大家一齐努力,埋的浅一点的人就会很快被救出来,深一些的在楼板缝隙处的就困难了。遇到这种情况时,一是我想办法给下面的人通过皮管送点水下去,二是安排当地人去找解放军求援,解放军年轻力壮且有工具,来后的解放军很快就会救出一个人来,关键时刻还是解放军过的硬!而有时有的人喊着喊着力气越来越小,不一会儿就没了声音,人也就没了……
时间很快就又到了后半夜,即31号凌晨,这一天只吃了两顿“饭”——几块儿饼干,几个小面包,有当地人从某个游泳池里淘来了点水烧开后分给了我们两桶。大家你让我我让你,分着喝了一桶,另一桶准备留着在最困难的时候喝,等天亮后听说连游泳池的水也被淘干了。别忘了,那些日子可正是三伏天啊!要不是仗着年纪轻体质好恐怕早虚脱了。
吃了,喝了,有了点力气,我又爬上汽车上面的行李架,想快躺下美美地睡几个小时,天亮后好继续干挖人找人的工作。这时又是凌晨三点钟了,恰恰在这个时候队长回来了,并且带回了省抗震救灾指挥部的极为重要的指令——我们的救灾任务有重大变动!我们医疗队又将要接受什么重要任务呢?
空中救护(之五)
医疗队长是河北省医院党委副书记李广申,后勤科长是李文彬。他们两个从机场抗震救灾指挥部带回了对我们医疗队下一步行动的新指令,即中午12点前赶到机场,接受护送向外省市转运伤员的任务。这个任务责任重大,光荣而艰巨,大家抓紧时间休息了一会儿,天亮后八点向空军唐山机场转进。
我是从车上行李架上下来和大家一起在车内听的队长的传达和新任务的战前动员,然后又爬上行李架,抓紧这黎明前的片刻安静好好睡一觉,然后精神饱满地执行新任务。
天大亮了,灼热的阳光直刺双眼使我不能再睡下去了,我叠好中单塞进挎包下了车上的行李架。这时,后勤科长正在给大家分发剩下的面包和饼干,每个队员半块儿面包,几块饼干,喝的是昨天从游泳池淘来的那桶剩水,只是又重新烧开了一遍。三下五除二,我们吃完了半个面包几块儿饼干,喝干了那小桶水,仅剩的物资彻底的干净了。我们知道,一旦到了机场指挥部,那里药品会有的,面包会有的,水会有的,一切维持生命的急需物资都可以有的。这是因为空军唐山机场7月30号已全线开通,全国各地的救灾物资正在源源不断地通过空运抵达唐山机场,重伤员们将会通过空运转送外省市救治。几个小时后的事实证明,我判断对了!因为十年前的1966年,邢台大地震就是个鲜明的例子。
早饭后,大家整理了一下个人物品就开始登车上路了。车刚刚启动,周围附近的市民和轻伤员们放下手中的活儿围拢过来为我们送行。虽说只有短短一天一夜的生死相处,但这种情感是任何语言也表达不了的。人们哭着喊着舍不得我们离开——车外是哭喊的市民伤员,车内是流泪的医疗队员,这种场景终生难忘啊!
汽车慢慢地离开了挥泪相送的市民和伤员,向机场方向慢慢地驶去。想快也快不了啊!路旁两侧的惨景历历在目,挖出来的遗体还没有顾得上掩埋处理,烈日当空下的重伤员轻伤员都还来不及转运,没受伤的人们还在挖掘废墟下的人们……人们在流泪,伤员在流血,整个城市在痛苦的呻吟中等待着救援!
我们的车走走停停,主要是给往机场送伤员的车辆和进城救援的解放军部队车辆让路,二十来公里的路程走了近三个小时,终于在上午11点半左右按要求到达了救灾指挥部设在机场营地的帐篷前。指挥部的领导们看到我们的到来都大吃一惊!他们很纳闷儿,怎么省医院的大夫们都成了这等模样——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哪是土脸,简直是泥脸儿……想想看,自28号下午从石家庄出来,四天了就没有刷过牙洗过脸换过衣裳,倒是想洗想换,哪儿来的水啊?喝的都还是游泳池的水!满脸满身的泥水、汗水、泪水、血水粘黏在一起,想想看看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指挥部的领导们看着心疼,给我们送来了几桶水罐车不知从哪里拉来的自来水。这水干净!大家话不多说就找了缸子先喝了个肚圆。三伏天,三天了没有这么痛饮过!喝了一肚子凉水后解渴了,下面就准备吃午饭吧。吃什么呢?我们可在早上吃完了最后一口面包,最后一块儿饼干,什么也没有了。救灾指挥部领导得知我们的困境后,就又安排人送来了几箱子食品和饮用水,等打开食品箱子一看又是各种糕点,还有难得一见的军用压缩饼干,就是没有军用罐头。大家一看都皱起了眉头,苦笑着摇了摇头。唉!你想想啊!已经吃了三四天的甜食面包饼干了,一点点咸味儿的东西都没进口。出汗太多,体内的钠盐丢失严重,人一点力气和精神都没有了,还怎么工作?没办法啊!这时有队员等不及了,就用缸子淘了一缸烧开的水,就着压缩饼干或蛋糕强嚼着吃了起来。
这时,不知哪位食品“专家”想了一个招,就是把五六种糕点每一样取点儿,然后放到开水锅里,熬成了一锅“八宝粥”,挺新鲜,有创意。要是平时肯定味道美极了,会一抢而空锅,可是这会儿第一个人盛到茶缸里一尝就咧嘴了,第二个人一尝又咧嘴了,怎么了?更甜了?甜得恶心,甜得难以下咽!三四天不吃盐只吃甜,那是什么滋味?
这时的我突然想起来,我那挎包里面还用报纸包着一个大白萝卜咸菜,临来时跟医院食堂大师傅要的。我赶紧跑到不远处的车上取来了这萝卜咸菜,大伙一见这咸菜萝卜,比什么都亲,差点把我抬起来,那兴奋的情景可想而知!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拍了我一下肩膀,说着同样的话:“你真行啊计留,谢谢你救命的咸菜萝卜!”话不多说,报纸包了好几天的萝卜咸菜都来不及洗了,有人拿出了小刀切成了二十多片,从队长到司机,每个人一片儿。大家各得了一小片咸菜,又盛了半缸“八宝粥”,用舌尖舔一下咸菜喝一口粥,哪儿敢用牙咬咸菜啊,那叫一个香甜啊!吃到最后没吃完的又用纸包了起来准备留着晚上再吃。
我吃完了分给我的那片咸菜,因为我又猜到了晚上将会有更好吃的东西在等着我,不需要留这片咸菜了。
空中救护(之六)
上回说到大家就着咸萝卜片喝了一搪瓷缸“八宝粥”,这也是一顿中午饭。饭后大家都精神了许多,趁着这个精神劲大家相互协作把指挥部送来的两顶军用救灾帐篷搭了起来,男女各一顶,分开使用。
时隔32年汶川地震时,我院派出一支医疗队前去救援,在医院广场集合准备去正定机场时我为他们送行,当时我嘱咐他们说,该带的带上,但是一定要带上咸菜和大蒜。他们听了只是微微一笑说到:时代不同了,你那是什么年代,现在是什么时候,国家富强了,什么都会有的。
半个月后他们回来了,我问他们生活怎么样?同行还是笑着回答:你说对了,那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萝卜咸菜,吃的东西不是甜就是辣,天气又热,出汗又多,特别想吃点儿咸菜之类的东西,可是没有啊!我也笑着说到:“四川产榨菜啊,又咸又香又好吃”。同行回答:是啊,榨菜好吃,可是刚开始没有啊,过了几天后才有的。
和32年前的我们一样,刚开始什么都没有,什么物资都是后来慢慢才有的。经验啊,这就是经验!“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搭好了帐篷,刚想喘口气,队长从指挥部领回了任务:空军唐山机场已临时开通了,大批的救灾物资已陆续到达,飞机走时要搭载重伤员转运外省市治疗,卸下物资,抬伤员登机这两项工作有解放军协助完成,伤员们上机后要求每一架飞机跟一名医疗队员做机上护送,等到达目的地后将伤员数量、伤情报告转交给当地的政府接机人员,然后随机返回唐山再飞下一趟。今天下午到晚上八点差不多飞二十架,一人上一架飞机,我们二十个队员正好一人包一架。现在大家赶紧乘吉普车去机场边上的草坪,那里有大量的药品,我们可以根据需要取用。队长说完后,我们立刻行动,我和另一个男队员随吉普车去了机场草坪,不一会儿就装好了一车药品,止痛的、消炎的、消毒的、包扎的、输液的等等常用药,我们的北京212吉普车太小,装不了多少药,我又从机场找了一辆北京中吉普,这车大多了,装了不少药回来。
我们拉回来的药品大家各取所需。我往我的挎包里装了两大瓶止痛药、一瓶消炎药、一瓶碘酒、十几卷绷带胶布等等,把挎包塞得满满的。大家准备好后,队长指示到,走吧,快去机场,第一架飞机四点起飞,现在快三点半了。说完,队长又对我说到:计留你飞第一架。怎么安排,飞哪里,你到机场后有专人安排,其他的人员也一样,服从命令听指挥,有专人安排你们各上哪一架飞机,不会乱的。队长说完我们就赶紧带上装满药的挎包,分乘几辆吉普车(指挥部又给调来了两辆),向机场正在装伤员的飞机旁飞奔而去。
到了飞机旁我一看确实是一架大飞机,五个螺旋桨,一问才知道这就是当时那个年代国内最有名的大飞机苏制伊尔—18(1972年尼克松访华由北京飞上海时曾坐过,1988年1月在重庆机场上空曾坠毁了一架,剩下了十架因年久老化就全部停飞了)。
等我到了后,这架伊尔—18基本上装满了伤员,我按照地面专人的安排,与有关人员办了交接手续。这时我才被告知,机上装有82名伤员——十几个重伤员在担架上躺着,全部是腰椎骨折,大腿,小腿骨折,重点照顾。伤员目的地是长春,卸下伤员后再去哈尔滨装载搭建防震棚的塑料布,然后晚上返回唐山。交接完后我赶紧上了这架飞机,其他队员各自找自己的飞机去了。
上了飞机我才知道情况与我想像的大不一样。飞机上原有的座椅为了这次转运伤员全部都拆掉了,就是为了留出位置多装载伤员。机舱地板上放的担架上躺着重伤员,其他伤轻点儿的就席地而坐,地板上横七竖八的栓着不少绳索,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在飞机起飞或降落时,为了伤员安全稳定地躺好坐稳用手抓牢固定的东西而设置,实践证明这在当时的确起了很大的作用。
不一会儿,飞机关好舱门发动,滑行至跑道准备起飞了。在机舱内工作的机械师和安全员嘱咐大家飞机马上要起飞了,请务必抓紧身边的绳索,担架由身边的人帮忙照顾一下,扶紧了。我也按机械师的话找位置坐在地板上,抓紧了身旁边的绳索。这是我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坐飞机,说心里话也点儿紧张,但是我的职责又不允许我把自己的紧张表现出来,还得给伤员们做出榜样,因为我一上飞机就向伤员们表明了我的身份。
飞机在轰鸣声中滑行起飞了,向着唐山北边的吉林省会长春飞去。十分钟左右飞机飞到了8000米的巡航高度,平稳地飞行着。这时安全员对我说到:飞机平稳了大夫,你可以工作了,需要我帮忙你就告诉我一声。我回答了“谢谢”,就开始了我巡视伤员的工作。很多伤员见了我就喊“忒疼啊”!“忒疼啊”!我就给他们发两片儿止痛片儿和消炎药,有流血感染发炎的伤口就给他们消毒包扎,这时机械师或安全员就过来帮忙,感动得伤员嘴里不停地呼喊“毛主席万岁!”“感谢解放军和大夫的救命之恩!”有的边喊边哭,情景感人!
巡视了一遍,发了一遍药,安慰安慰伤员们,稍事休息时我与机械师聊了一会儿,得知他们来自北京军区空军,执行军委命令来唐山抗震救灾。飞机来时装救灾物资,返回载地震伤员。他们是上午才从北京装物资来唐山,卸下物资后,这就马上载伤员飞长春。后来我们从救灾指挥部得知,地震后的最初一周,机场最忙碌时平均每26秒钟起飞降落一架飞机,指挥塔台被震毁,指挥员就靠一部步话机通话指挥,每天上百架飞机包括直升机起降,无一例安全事故发生,创造了奇迹,最后全体指挥人员立功受奖。
说话间,前面驾驶舱报务员通知后舱,长春快到了,请做好安全降落准备。我又赶紧巡视了一遍机舱内的伤员,这时的我不再紧张恐惧了,随着下降高度的飞机,我也安稳的坐了下来,重复起飞时的动作,又抓紧了身边的绳索,等待着飞机平稳落地。
空中救护(之七)
经过两个半小时的飞行,飞机于下午六点半左右平稳地降落在了长春机场。在停机坪停稳后,首先登机上来的是长春市卫生局的领导。我们见面后,我先把机上82名伤员的情况向他汇报了一下,然后把伤员数字清单交给了他,随后他就指挥在下面的众多带着救护车来的接机人员上来抬运伤员下机上救护车,我的这项任务才算完成了。
随后我和整个机组人员一起乘车去设在机场的招待所食堂空军飞行员灶吃饭去了。饭前我跟机械师说了一下,先帮我找个地方洗个澡吧,四天没刷牙洗脸更谈不上洗澡了,衣服、人都有酸味儿了。他听后也看到了我这副模样,就赶紧领我进了招待所洗澡间,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毛巾和香皂给我,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温水澡!用现在的语言形容,那叫一个爽歪歪!唯一不足的就是没有换洗的衣服,只能穿着那身带有汗水、泥土、血迹的脏衣服和飞行员们一起就餐。吃飞行员灶在那个年代可以想象得到,一桌子饭菜。我只吃菜,少吃饭,三天没吃菜,四天没吃盐,面对这一桌子美味佳肴,解馋啊!从头吃到尾,最后机长还要给加个菜——他们知道我是医疗队员,从灾区来护送伤员的。我客气地谢绝了机长的好意。
饭后休息了一会儿,等伤员全部下机,飞机也加满了油,我们重新登机按照原计划飞哈尔滨装了救灾物资塑料布,然后在半夜返回了唐山机场。
我又回来了,回到了医疗队的救灾帐篷里,这时才知道有的队员飞回来了,有的队员就在飞行目的地过夜了。我们回来的队员在帐篷里交流着下午护送伤员的感受,一直到凌晨才休息。(帐篷里是没有床的,我们只能找块塑料布或纸箱子拆开席地而卧。有一次半夜下大雨,帐篷进了水把我给漂了起来,一只鞋也被水冲走了,第二天又找了回来。)
第二天上午我们接到了省医院为我们赶制的一批袖标,白布红字,上写“空中救护”四个大字,有了这个袖标我们再登机时就方便多了。袖标是往石家庄护送伤员的我们队员捎回来的,佩戴着这个袖标走到哪里都很神气,尤其是到了外省市机场特别受人尊敬。
午后我接到了指令,下午飞一趟河北沧州,飞机落地点是沧县空军机场,然后伤员转运沧州,这是一架伊尔—14,三个螺旋桨的小型运输机,只能搭载40来个伤员。我还是按照昨天的程序完成了伤员登机交接,还是下午四点多起飞。因飞机较小,在空中遇上气流有颠簸,这时我和机械师就赶紧扶好伤员,机械师安慰大家不要紧张恐惧。我俩相互配合,伤员们很快就安定下来。到达沧县机场后,伤员们被救护车转运走了,空下来的机舱就赶紧装物资,我们就利用这个短暂时间吃晚饭。由于时间紧张,我们和机组人员就在飞机旁边的空地上吃。晚饭是空军机场的炊事车送来的,这天正好是“八一”建军节,伙食非常好,除了鸡鸭鱼肉吃了以外,我还用部队上大家都知道的小搪瓷碗儿吃了五碗西红柿炒鸡蛋,就没吃主食,你想想得多么缺盐缺菜!早饭中午饭我都没有在唐山指挥部吃,因为那里还是甜食,吃怕了,只等着飞出来了在外地机场十足吃一顿,管一天。
我就这样周而复始地飞来飞去——石家庄飞回来过两次,拿了两件换洗衣服;还飞了太原、上海、南京、蚌埠、大连等机场城市,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社会主义优越性。在沧县,我们返回时装一萝筐一萝筐的烙饼,在蚌埠装月饼,在上海装了药品装食品,在南京装榨菜装医疗器械等等不一一例举,全国人民倾其所有支援唐山!我们飞了半个月(前几天飞不过来,指挥部又调了来自太原的解放军医疗队和我们一起飞来飞去)。据可靠史料统计:震后半个月内,用飞机空运转运出来的伤员达两万多人!这里有我们支援唐山抗震救灾医疗队的一份苦劳和功劳,也有我的一份苦劳和功劳!
我们为唐山抗震救灾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事。
1976年8月15日铁路抢通后就不再使用空运了,改为铁路运输。因而我们在当天还是乘坐我们的公共汽车返回了石家庄省医院,返程旅途只用了十一个小时(去时用了三十五个小时)。
我们回来时,在医院广场受到了院领导和同事们的欢迎和问候!
(作者简介:李计留,原为河北省人民医院针灸推拿科主治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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